整本书《乡土中国》细读之“男女有别”

一对男女结成夫妻，组成家庭，他们要养育孩子，还要经营经济的、情感的、两性合作的等等事务，其中养育孩子的时间总共二十年左右吧，在这个期间以及在完成养育任务以后，夫妇俩除了有自己各自的事业、爱好和追求之外，还要处理好共同生活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情感问题和两性问题。

但是，我们发现，中国的夫妇就总体上讲最不擅长处理两性和情感问题。

这个是有原因的。这些问题本身就比较棘手，也没有谁天生就会处理这些问题，所以，像任何技能和才华一样，如果想要拥有，就必须进行长期的学习、训练和实践。

而中国人基本上没有这样的机会。这个我们在上一章里讲到，他们在婚前没有，在婚后也没有或者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家族的事业。家族大业不需要多少感情，更不需要所谓“爱情”，作为夫妻，只要生儿育女，保障家族的香火不断就行了。

但是，人是有感情的，两性之间会碰出火花，为了避免火花四射而亮瞎了那些家长们的眼睛，家长们采取的办法，或者说中国传统文化采取的办法，就是——“男女有别”。

《乡土中国》第7章“男女有别”

一、什么是感情

我们来了解一下，什么是“感情”以及“感情”的性质和作用。

感情是一种体内的行为，一种紧张状态，发动外在行为的力量。感情常发生在新反应的尝试和旧反应的受阻情形中。

感情具有破坏和创造的作用。感情激动改变原有关系，要维持稳定的社会关系，就得避免感情的激动。（52页）

二、施宾格勒的两种文化模式说

亚普罗式强调秩序，是西方古典精神。

现代文化是浮士德式的。他们把冲突看成存在的基础，生命是阻碍的克服，没有了阻碍，生命就失去了意义。他们把前途看成是无尽的创造过程，不断的变。（53页）

三、乡土社会的需要

我们的乡土社会是不需要创造，也不需要变的，事实上，他们最害怕的就是变，最喜欢的就是秩序，这个秩序最好是千年不变。

那么，如何维护这个秩序不变呢？

我们知道，稳定社会关系的力量，不是感情，而是了解。

所谓了解，是指接受着同一的意义体系。

乡土社会刚好具备这样的条件。我们知道，乡土社会是靠亲密和长期的共同生活来配合各个人的相互行为，社会的联系是长成的，是熟习的，到某种程度甚至是自动的。这是一个生于斯、死于斯的亲密团体，他们高度了解，好恶相投，几乎没有什么差别能阻碍着各人间的充分了解。

大家生活在同一个小天地里。几乎不存在什么空间的阻隔。

在时间上，每一代人在同一的时间周期中生老病死，一个公式，没什么变化，今天的老年人就是年轻一代的未来，这个差不多是可以预见的。时间上的阻隔和代际差异是可以忽略掉的。

四、唯一的阻隔

但是，有一个阻碍，即使在乡土中国这样一个熟人社会中也是无法克服的，事实上，这个阻隔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是存在的。

这个阻隔就是“男女有别”。

“乡土社会中阻碍着共同生活的人充分了解的却是个人生理上的差别，不是遗传特质，而是男女两性。因为还没有人能亲身体验过两性的差别。在实际生活中，谁也会感觉到异性的隔膜，但差别的内容却永远是个猜想，无法领会。”（54页）

对于这个阻隔，正确的解决办法应该是，打破人为的障碍，充分的沟通，同情的理解，以期使人类两性之间尽量地达致磨合和鸣。

但乡土社会是怎么做的呢？我们等会儿再说。

五、“恋爱是一项探险，是对未知的摸索。”

“男女生理上的分化是为了生育，生育却又规定了男女的结合，这一结合是基于异。在相异的基础上去求充分了解，是困难的，是阻碍重重的，是需要不断地在创造中求统一，是浮士德式的企图。浮士德的企图是无穷尽的，因为最后的统一是永远不会完成的，这不过是一个求同的过程。不但这样，男女的共同生活，愈向着深处发展，相异的过程也愈是深，求同的阻碍也愈是强大，用来克服这阻碍的创造力也需强大，在浮士德的立场说，生命力也因之愈强，生活的意义也因之愈深。”（55页）

“恋爱是一项探险，是对未知的摸索。这和友谊不同，友谊是可以停止在某种程度上的了解，恋爱却是不停止的，是追求。这种企图不以实用为目的，它是生活经验的创造，也可以说是生命意义的创造，但不是经济的生产，不是个事业。恋爱的持续倚于推陈出新，不断地克服阻碍，也是不断地发现阻碍，要得到的是这一个过程，而不是这过程的结果。从结果说可以是毫无成就的。非但毫无成就，而且使社会关系不能稳定，使倚赖于社会关系的事业不能顺利经营。”（55页）

我为什么要抄下这几段话，因为这几段话说得特别精彩。

作为社会学家的费孝通对恋爱的认识如此深刻，对爱情的讴歌令人激动和振奋，但他又是冷静的，他看到了爱情对传统社会的破坏和瓦解作用，更看到了传统社会对感情和爱情的压制和摧残。

说说我的感想和认识——

1、感情跟理智本身就是矛盾的，强烈的感情更会让理智失去作用。一个社会要稳定，要和谐，要维持它的稳步发展，当然是更多的依靠理性和理智，而不是感性和感情。传统社会认为，最好每个人都各守本分，按部就班，明确自己的职责和任务，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克己奉公，鞠躬尽瘁，把感情降低和维持在最低水平。他们认为冲动是魔鬼，只有傻瓜才激动，一个人要学会管理好自己的情绪。我们在看到灾难性事件报道中，总不忘加一句“家属情绪稳定”，以显示稳控工作已经做到位了。

2、在所有感情中，爱情是最强烈的。爱情为什么会如此强烈，不顾一切，超越生死？这个我也不清楚。汤显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爱德华八世为爱情放弃王位，还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等等，无论是现实中，还是文学作品中，这些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很多。

3、但是爱情有一个特点，它是两个人之间的一种私密的感情，两个人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天翻地覆，但对社会的稳定和发展没有什么贡献。“这种企图不以实用为目的”，它不能创造经济效益，“不是经济的生产，不是个事业”（不是社会事业，当然你可以说是他们俩“灵魂的事业”）。无论对社会还是对家庭，爱情都是无用的。师生感情还能促进教育教学，朋友之情还能促进社会和谐，邻里之情也有利于文明社区建设。

4、爱情岂止是对社会和家族没有贡献？它反而有破坏作用。费孝通说：“感情具有破坏和创造的作用。”其创造和破坏既指向自身，也指向家庭和社会，以下我分别罗列了爱情的作用，说得不全，留下了省略号，各位有兴趣的可以自己补充——

六、“感情具有破坏和创造的作用。”

1、对自身的创造作用

①“生活堡垒”：两性感情的发展，使他们的家庭成了获取生活上安慰的中心。

②男女的共同生活，愈向深处发展，相异的程度也愈深，求同的阻碍也愈是强大，用来克服这阻碍的创造力也更强大，生命力也因之愈强，生活的意义也因之愈深。

③生活经验的创造。“没有一场深刻的恋爱，人生等于白活。”

……

2、对自身的破坏作用

①走火入魔

②要死要活

③影响学业和事业

……

3、对家庭的创造作用

①甜蜜的爱情

②美满的婚姻

③幸福的家庭

④对子女的教育和影响

……

4、对家庭和家族的破坏作用

①过于沉浸在爱河中而荒废了实际事务

②追求二人世界的美满而忽视家族需要

③无视身份、门第和财富的限制，冲破家族势力的重重阻力而结合在一起的爱情无疑会使家族事业受损

……

5、对社会的创造作用

①生理和心理的充分满足有利于社会稳定

②情感和精神的充满满足有利于激发生命活力

③精神和灵魂得到充分满足，有利于获得尊严感、价值感和归宿感

④在此基础上产生永不枯竭的求知欲、想象力和创造力

……

6、对社会的破坏作用

①沉迷于个人情感的追求和满足中而影响个人工作和社会公共事业

②为追求爱情而公然挑战社会公认的风尚、道德乃至法律

③爱情受阻时常常会心灰意懒，生无可恋，甚至引发各种心理疾患，对社会构成潜在的威胁。

……

总之，情感的满足主要是个人的，而情感的激动或受阻，其危害的就不只是个人，而是家族利益和社会事业。也就是说，就情感满足来说，最大、最直接的受益者是个人，对社会的作用或者是无，或者是间接的，长期的，隐蔽的，不容易发现的，或者甚至常常有反作用。

七、乡土社会是怎么做的

不只是乡土社会，而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对于“男女求同”的努力是怎么做的呢？

书中是这样说的——

男女间的关系必须有一种安排，使他们之间不发生激动性的感情。那就是男女有别的原则。

男女间不必求同，在生活上加以隔离。男女只在行为上按照一定的规则经营分工合作的经济和生育的事业，他们不向对方希望心理上的契洽。（56页）

这不光是一种制度安排，还是一种文化安排，道德安排，习俗安排。传统社会为了把这种人为制造的障碍完全内化成人们的一种心理，一种意识，一种自然而然的、不假思索的习惯，可谓煞费苦心，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和力量，竭力阻止男女间的相亲相爱。

什么男女有别啦，男女大防啦，授受不亲啦，这些陈腐的观念一直到今天依然很有市场。可见文化的力量是多么强大。

我们不妨举一些例子，来看看，从古到今，这个社会采取了哪些措施来遏制情感（尤其是男女之爱）的泛滥，来降低整个社会的“情感水平”。

顺便说明一下，“情感水平”这个词，是我根据“道德水平”“智力水平”“健康水平”“科技水平”等等仿造出来的，如果大家没有在其他地方看到，那就是我首次使用这个词。

那么，人们用哪些办法来拉低一个社会整体的“情感水平”呢？如何想方设法让它维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上呢？下面列举一些，有兴趣的可以补充——

1、强化物质需要，强调物质基础，突出经济中心，吃饭问题是第一位的，穷人没有资格谈爱情。他们就喜欢用挨饿来吓唬你，但米格尔街没有一个人挨饿！

2、崇尚理智，轻视情感，故意把两者搞得对立起来。以礼节情，温良恭俭让，三从四德、内敛、稳重，不能随便表现出喜怒哀乐之情，这是不好的。

3、唤起恐惧感，女人是祸水，红颜薄命，荡妇、婊子，妖精，害人精，狐狸精，精尽人亡。

4、转移注意力，大力鼓吹爱这个，爱那个，就是不可以爱身边的人，爱身边可爱的异性。

5、竭尽诬蔑之能事。他们发明出“早恋”一词，谁跟这个词沾上边，那基本上就是坏孩子，要打入另册的。而到了结婚的年龄却又被催着赶紧结婚，否则就是“剩女”啰，“渣男”啰。

他们劝你能凑合就凑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什么爱情不爱情，在一起过日子呗。他们的意思是早一点解决，早除掉一个心病，免得夜长梦多。于是，他们等不及你自己去慢慢物色，发动家庭和社会力量尽快帮你解决掉，所以，家长忙着相亲，各种婚介机构和电视相亲等等忙得不亦乐乎。他们还发明了“生活作风”这个词，谁工作作风有问题，没关系。谁思想作风有问题，没关系。但是，谁的生活作风有问题，那是很可怕的。

…………

在古代，在男女关系问题上制造了多少骇人听闻的悲剧，今天，人们依然拿它来做文章，成为攻击别人的抓手。马克思认为，男女两性关系的演进是人类文明演进的标尺，“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从这种关系就可以判断人的整个教养程度”。这个话经常被引用，我就不多说了。我想说的是——

八、两个启发

大师的作品要细读，要反复读，它不会让你失望的。大师就是大师，他随便一句话都能让你琢磨半天。从他们的书里，你除了能读出书籍本身传达出来的知识、见解、思想和情怀，不经意间，你还会有意外的收获。

从“男女之别”这一章中，我得到了两点启发。

1、为什么这块土地上几千年来很难生长出真正的伟大的爱情？这不是人种现象，更不是生物现象，而是文化现象。这是一种极端实用的、功利的、肤浅的、形而下的文化，它不但遏制了人的灵性和神性的任何生长空间，而且也遏制了人的感性、感情、感受等自然性的任何自发地、自然地、自由地表达和表现。它只是片面地发展了人的理性和德性，由于向上和向下的联系均被割断，所以，这种理性是极端功利的，而这种德性则是极端虚伪的。

爱情跟经济没有什么关系，它跟文化有关系。今天的经济可谓繁荣昌盛，但男女之爱的情形又如何呢？原因就是文化没有丝毫进步。

如果说，有没有伟大的爱情，那只是个人的事情，那它就只是各人的造化和福分罢了，但事实并非如此。衡量一个社会的发展水平，有很多指标，经济、政治、科技、教育、卫生、道德等等，其中还有一条重要的标准，那就是男女关系的发展水平。男女关系是人和人之间最广泛和最重要的关系，没有之一。

2、男女之间的关系的发展水平或者更广义的讲这个社会的“情感水平”普遍低下，我认为这是制约这个社会发展的最严重的短板之一。

人是一个整体，他的意志、情感、智力、品质等等是有机联系的整体，而且要协调发展，这就是爱因斯坦讲的和谐发展的人。而且我认为，生命力主要源于情感而不是智力，甚至创造性也跟情感有很大关系，不完全是由智力水平决定的。是的，在克利斯朵夫身上，在思特里克兰德身上，甚至在米格尔街上的人们身上，我们都能看到一种力——活力、生命力和创造力。

极力拉低整个社会的“情感水平”，对维护现有秩序是有用的，但这样做的结果是必然降低整个社会的活力、激情和创造力。

2019.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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